作者:顾留馨 《档案春秋》2005年03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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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留馨,上海人,生于1908年,早年参加革命。上海解放后,曾任黄浦区第一任区长。他还是一位享誉海内外的武术师,在历届全国武术比赛中,多次任副总裁判、总裁判。除此之外,他曾担任《中国大百科全书》体育卷编委、上海市体育宫主任、上海市体育科研所副所长,以及市武术协会主席、中国武术学会委员。1957年应邀赴越南为胡志明主席以及越南军委、体委干部教授过太极拳;著有多部太极拳专著。1990年6月17日,顾留馨同志因患癌症在华东医院病世,享年83岁。
本文系顾留馨同志的儿子顾元庄根据其父1985年的录音整理。
初会江青
1958年7月中旬,国家体委调我去北京教授首长太极拳,当时我正在业余整理武术理论和史料,就随身携带了两箱武术书和工具书立即启程。17日到了北京。
第二天,中南海李志绥大夫来联系,说:“首长是女性,因长期工作紧张,致神经极度衰弱,日夜不能合眼,怕吵声,怕深呼吸,但头脑是清楚的,做过大手术,曾去苏联治病两年,情况未改善,医生已失去信心,劝做气功疗法,她又不耐静坐,现在劝她练太极拳,同意了,才请你来教,主要使她情绪稳定,有所寄托。”李大夫希望我能够注意运动量,订出学习计划。
我随即翻阅一些书籍作笔记,订出一个月的教学计划,送到中南海去。后来据国家体委干部司反映,李志绥大夫认为我的教学方案很科学,因材施教,不像上次有位老师那么蛮干,我才知道有人去中南海教过拳。隔天,李大夫又来联系,约定明天开始教拳,并讲明要教的是毛主席夫人江青。到了那天,李志绥大夫和护士于丽姜接我到中南海毛主席家中,中医章次公也同去诊病。
江青接见时精神甚好,她首先表示欢迎,又说由于身体不好,今天才开始练拳。江青先说了自己的病情病源,说对静坐没多大耐性,因此听从医生的劝告学太极拳。江青要求讲一讲太极拳有哪几种流派,哪一种流派较好?我说“各派太极拳各有特点,仅形式繁简不同,锻炼原则是一致的。以杨式太极拳为舒展大方,流行较广。‘简化太极拳’是国家体委根据杨式而简化的,这次准备用一个月时间教‘简化太极拳’。”江青听了摇头说“要学就学杨式老套路,不要简化的,时间长一些动作复杂些不要紧。”
这样计划打乱了,我就教她杨式太极拳,江青拿出笔记本一点一点记。但时间一长,江青就显得疲倦了。
开头几次,因江青体弱,腿部无力,仅能练3分钟,即需坐下休息。江青说:“我只能维持20分钟谈话,就要躺在沙发上休息,因此多年来不能接见宾客。”
这样每次都由李志绥大夫或保健局黄树则局长接送我出入中南海,一般上午11时或下午3时练习,李志绥和护士吴旭君、于丽姜—起陪练,有时去江青的疗养处万寿路别墅中练习。
练了一段时间后,江青对我说:“西洋舞蹈光是旋转动作,体操机械化,不如中国太极拳心静用意,整体细致,练起来兴趣好。太极拳比较柔和,全身内外各部位协调,我决定以后要把太极拳改编成舞蹈,不但拳操改成舞蹈,就是你们的推手方法,也可以改成舞蹈动作。”我听了就想,怎么刚学了不久,就想发明创造呢?有一次护士笑着说“江青练太极拳入了迷,连昨天打杜洛克的时候也在做太极拳手势呢!”
有一次,江青留黄树则和我午餐,江青谈到《静静的顿河》小说和电影都有问题;丑化了革命者,宣扬了坏蛋。主席和她都有这看法。江青还介绍黄树则在延安时也搞文艺、写文章,现改行为卫生工作者。江青接着说:“主席多少年来一直在考虑重大问题,从未空闲过,不但考虑国内问题,还考虑国际共运问题。许多同志对主席思想,不很好研究,因此不理解,我对主席的思想,还不能紧紧跟上。主席说过,自然界生存竞争,物竞天择是很残酷的。”
江青开始只能练三分钟,后来能坚持五分钟,虽然运动量很小,但到五分钟,还是坚持不住躺在沙发上休息了。练了十多次,还未学完第—段,江青已有两次感到不舒服。李志绥大夫和我商量是不是江青不适宜练拳,才又发病了?我认为既然别的疗法都试过了,我对太极拳疗效还是有信心的,只要坚持练下去,会有效果;我们应从运动量上、动作简化上研究一下。我向江青提出为适应她的体力条件想把动作变通一下,但江青说:“那不必,不要听医生的,我身体不行,但意志是坚强的,会坚持下去的。”
终于有一天练拳后,江青坐在沙发上休息时说:“顾老师,我这个学生身体太不争气,如果在几年前,我可以当个好学生把太极拳练好,现在不行,病又发了,练拳后觉得很有趣,但又觉得腰脚很酸。你不要误会,这不是练拳的原因,现在我想休息几天,目前只能暂停—下,但我的心是不死的,以后还会请你来教;我很感激你的认真负责,很对不起你远道而来,回去替我向荣高棠致谢,也向上海市体委致谢。”(她不知道国家体委已留我下来)当时,我极为不安,我没教好,教失败了!我只能说:“等你身体好些,再通知我。我回去还得好好研究教法和生理学的书。”、接着,江青请我、李大夫、护士一起吃午饭,席间,她表示一定要把太极拳学会、练好。
见到邓大姐和叶帅
8月7日,李志绥大夫来电说,江青今日去北戴河,请我明天也动身。第二天我带了一箱书乘火车去北戴河,到车站一位女青年来接我,一定要帮我提箱子。我说重得很,你拿不动的。她坚持提箱子。看得出她的体力不错。后来才知道她是邓颖超的护士,叫郑淑云。
我到北戴河第二天,保健局通知我去看电影。在—个礼堂里,我一看场中到的人还不多,都坐在后面,我这个人平时看戏看电影都喜欢坐在前面和中间,所以就按习惯坐在第二排中间坐下。但我看到医生、保健局长等人都坐到后面去,感到很奇怪:他们为什么不坐前面来?等了一会儿,人多了,最后刘少奇进来了,他向中间的座位走过来,看到我一个人坐在那儿,向我点点头打了招呼,坐在我前面—排座位。这时我才想到,这是首长的座位,但既然已坐下了也就看下去吧。散场后,我问黄树则局长:“你们怎么直往后走也不招呼我一声?”他说:“看戏嘛,这个没问题。”我说今后要跟你们在—起。他讲这是党中央在召开中央委员会议。我说今后再也不能坐到前面去了。以后看戏时,我跟黄局长,医生就坐到楼上,有一次遥见毛主席进场看京戏。
第三天上午十点半,护士了曼丽接我去河边一处休息室里,见到江青与她的女儿。江青介绍说她的女儿叫李讷,今年十八岁,现在放暑假,她有头痛病,所以也要她学拳。这次江青的精神好多了,江青诜“我已打定主意,学完全套后,将把太极拳改为舞蹈形式,舞蹈也可以吸收太极拳的锻炼要领,医疗睦的拳套,可改为对称运动,打架的动作可改掉。”当天下午四点钟,我正在看针炙书时,护士陪李讷来,又继续练简化太极拳。她想一天练二遍,快点把太极拳练好。李讷走后,我仍然看书,过了刽儿,郑淑云陪了一位年纪大的女同志来访。这位女同志自我介绍说“我叫邓颖超,是来请教太极拳的。”她提出一些问题,询问怎样练疗病效果比较好,我一一作了回答。邓颖超说“你的文章我们都看过了,觉得你对太极拳很有研究,文笔很好,知识也广博。我想请你教太极拳,但目前你在教江青,我先让郑淑云跟你练,她学过简化太陂拳,你认真纠正她的动作,她再来纠正我,以后有时间再当面请教,纠正姿势。”总理夫人谦和慈祥的话语,使我十分感动。
邓颖超看到我案头有四本陈鑫著《陈氏太极拳解说》,就随手翻阅。我介绍这是陈家沟陈氏太极拳的经验积累,到第八代的陈鑫才有著作阐发。邓颖超便向我借去看,并对郑淑云说:“你拜顾老师为师,学好简化太极拳。”郑淑云当场向我鞠一躬,称我顾老师。邓颖超说:“我曾扭伤过,请大夫按摩,也练过—个月太极拳,是郑淑云教的,过去受过寒,有时发冷颤病。”有一次,我正在练拳,一位身材魁梧的军人走上来说:“我是叶剑英,打扰你了,我想请教你一下太极拳。”能结识久闻大名的叶帅,是令人高兴的事。有两次他专门找我谈太极拳。他认为太极拳很的医疗体育项目,太极拳的好处是呼吸与动作协调。他练静坐盘坐,精神上虽好,但对增强体质没什么帮助,因此体质仍弱。在北戴河时期,每天清晨,我还教黄树则局长、机关管理局赖局长、吴洁大夫、谭书田等十来人打拳,邓颖超也时常来观看,并关照我纠正郑淑云的姿势。他们常常喜欢问动作的技击作用,我跟他们试了几下攻防方法,出手发劲,他们感到很惊奇,也很高兴。有一次,李志绥大夫对我讲:“江青练拳以后,觉得腰酸,她恐怕练拳有问题,最好能将拳操适应她的体质。”我便把运动量放得到小些,针对腰疼,把转腰的动作改成不转腰。这样江青再来练时,我就讲了新的锻炼方法:用移动步子代替转腰,把架子改得小一点,运动量随意了。江青不以为然地说:“李大夫误会了,腰痛不是主要的问题,问题是我的腿没有劲,因此练上三、五分钟就累了。我还是要坚持练下去,把杨式太极拳练到第一节就告个段落,等我温习一段时间再请你继续教下去。”
下午李讷到我住所来,我问:“你的拳是否给主席看过?”李讷说:“我父亲看我练了拳,笑着说:‘你练得很像舞蹈。”’我说:“这是主席对你的鼓励,也是对你的批评,因为你练习得像舞蹈,不像太极拳。”
8月29日晚上,江青设宴请黄树则、吴洁大夫和我,江青说:“这段时间练拳时有几次腰疼,暂时不练太极拳了,希望北京医院对太极拳、按摩做研究。但是我还是要把太极拳练好,过—段时间再请顾老师来教下去。”江青最后说:“这次很对不起顾老师,要是十年前,一定官能做好学生,但心未死,今后一定要练下去。”江青得知我回北京后要参加1958年全国武术运动会的裁判工作,就说:“可以早些回去,做准备工作。”第二天,我便离开了北戴河。
全国比赛裁判工作结束后,上海武术集训队队员盼望我回去,体委杜前副主任来信中也说,上海要开展武术工作,希望我教完拳后马上回上海。我考虑再三,就向荣高棠提出此事,荣高棠说:“如果一定要回去,那就先去贺龙家教拳后再回去吧!”
在贺龙元帅家里
1958年9月X日到10月7日,我在贺龙家教拳。那时贺龙住在东交民巷—个大院里,离国家体委不远。那是个初秋凉爽的晚上,刚走进大门,就有人引进,走进客厅,贺龙和薛明正从楼梯上走下来,贺龙夫妇同我亲切握手,热情招呼我坐下。薛明很文静,身体看来很弱,话语不多。薛明说:“因为长期工作过累,看文件时突然晕倒,躺在床上有三个月,经过针炙、药物治疗,现在能走路了,但仍然感到很虚弱。”我当时就决定教她简化太极拳,而不是杨式。
我一共去贺龙家八次,有七次贺龙都在边上观看练拳,休息时和我促膝谈心,对武术工作问长问短,极为关心。那天,我们边谈边练近二个小时,贺龙始终认真听,仔细看,临走时,他还十分关心我下次来的交通、吃饭问题,提出要用车子接。第二天上午,我在做太极拳动作时,因结合腹式呼吸运动,腹中咕咕作响。待我做完动作,贺龙风趣地说:“练太极拳时腹中能讲话,练气功拳不仅腹中讲话,还要吐气发声。”我说“陈式太极拳是吐气发声和有发劲动作的。”说着,我当场练了半套陈式太极拳。贺龙看后很内行地说“这是一种能够打架的拳,是属于气功拳一类。我家祖上几代人都会武术,练的是武当派拳术。武当派是张三丰创造的,一个人对付八,九个人不成问题,连老太婆都欺负不得,可有真本事。”我根据自己的考据,说:“张三丰是道教领袖,《明史》上没有说他会拳术,到清初才有这说法。”贺龙听了,朝我一望,换了话题说:“武术是宝贵的文化遗产,要认真地批判继承下来,要批判江湖上的一套,那是武术的糟粕,技术上的好东西—定要继承,不要降低技术水平,要有搏斗的本领。”我钦佩贺龙的真知灼见,隆得武术运用在战场上是拼性命的,不是给人看看玩玩的,来不得半点虚假,要讲真功夫。
有一次,我们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,兴致勃勃地交谈着,贺龙说:“我年轻时绦鞘艮猛,后来搞军队工作,受了伤,现在膝关节有病,转动时不稳,腰转不过来,要转身就得蹦起来大翻身。”说着,他就从沙发上站起来,摆成高架子骑马势,双足一蹦,做了个原地纵跳的转身动作,由面南变成面北的姿势。贺龙体格魁梧健壮,这一蹦起势猛快,落地沉着有劲,显示出武术老功夫的底子。当他坐下,又说道:“我现在打网球、乒乓球,腰腿有病,不能练拳,只练太极拳的云手一个式子。”
我曾经向贺龙提到病人练习技击性强、动作和呼吸能结合的杨式太极拳,在上海三十年来的成就,已为群众公认,现在许多医生对患慢性病者劝练太极拳;中国武术技术性强的拳种太多,国家体委武术科要提倡这类武术也伤脑筋。贺龙听了就说:“疗病的—套能不能和技击性强的一套统一起来,可以研究。”他又接着说:“中国体育史如果没有民族武术贯串起来,一部体育史就干巴巴了。武术上提倡什么,反对什么,旗帜要鲜明。武术要注意武术化,不要化武术,可以参考舞蹈、体操、技巧,使动作优美,但如果把武术化成舞蹈、体操、技巧,就不是武术了,挂羊头卖狗肉是不行的。”
护士陈菊陪着薛明—起练习简化太极拳,删门常常参照简化太极拳的挂图来研究我所教的动作,所以学得很快,练了八次就完毕了。看来陈菊是学过体操或舞蹈的,她的动作协调优美,掌握要领也快。
国庆过后,10月7日下午,我最后一次来到贺龙家作客,贺龙和以往一样,聚精会神地观看我们练习。练习完毕,稍事休息,我起身向贺龙夫妇辞行,虽然我再三请他俩留步,他俩仍笑容满面地一直送我到门口,还几次三番地说:“辛苦了,再见庠苦了,再见!”
我万万没想到,这是我最后见到贺龙慈祥的面容和聆听他亲切的教导。时光过去近30年,每当我回忆贺龙对武术工作独到的见解,积极主张推广实用性武术,为国防服务的观点,我就格外缅怀这位“两把菜刀闹革命”的老英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