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、春风吹过黄河滩
生活永远不会亏待一个热爱它、真诚地拥抱它、执著地追求人生美好理想的人的。尽管生活有时很严酷,像冬天凛冽的风雪,能摧折草木,让百花凋零,可是,它又像春风雨露,滋润万物,让辛勤耕耘的人获得丰厚的收获。当一个饱经风霜、历经磨难的人,面对秋天的累累硕果时,他会从心底感谢生活的赐予——不仅仅是幸福,也包括苦难。
1974年秋天,生活向陈正雷打开了另一扇大门。
随着从省运会载誉归来,陈正雷在武术太极拳方面的才华得到了人们的承认,他成了温县一个小有名气的人。这时,温县通用机械厂的书记王自军通过朋友介绍,找到了陈正雷。王书记是个太极拳爱好者,也特别爱好人才。他对陈正雷说厂里正在招合同工,国家给了120个名额,他问陈正雷愿意不愿意到他们厂工作。
能够到工厂工作,尽管是不转户口,也没有其他福利待遇和劳保待遇的合同工,在上个世纪70年代也是令人羡慕的事情。陈正雷当然愿意。
当他把这件事情和老村长张蔚珍说了后,老村长感到非常惋惜。
老村长是看着陈正雷长大的,他知道这个孩子人好,心地善良,为人正派,聪明好学,别看平时少言寡语,可是做起事来却踏实肯干,让人放心。尽管他出身不好,可是老村长从没有把他打入另类,另眼看待。“耍老虎”出了名后,生产队已经让陈正雷当了保管员,管理生产队的农具,这在当时,也是只有出身好的人才能担任的职务。保管员的工作比较清闲,闲不住的陈正雷除了练拳外,还跟着前来修理农具的陈小旺、陈学本学习木工活,他帮着拉锯、刨木板,学得津津有味。他还学习了泥瓦匠的手艺,经常帮助生产队修理仓库、牲口棚……这一切,老村长都看在眼里,心里不由得暗暗称赞这个年轻的后生:真是个难得的人才!
“到工厂当合同工当然好,可是你怎么照顾你娘呀?其实村里也有一些企业,有面粉厂、有汽车队,你要是想出去跑业务,可以到这些企业干呀。”老村长挽留道。
陈正雷知道老村长对自己很关照,这些年一直关心着自己和娘的生活,特别是这两年春节,陈正雷忙于排练“耍老虎”等文艺节目,顾不上家里的活计,生产队就派人到他家里帮助打扫卫生、蒸馒头、准备年货。翟大娘的精神病好多了,可是已年过古稀,这些活都干不了了。还有这次,也是村里让他参加比赛,才使他能够在省里崭露头角……对这一切,陈正雷总是心怀感激的。尽管很感激老村长,感激乡亲们,可他还是想离开村子,到工厂工作。
“我就是想找一碗现成的饭吃,过个集体生活,不用我每天回家自己做饭。我还是要每天回家的,娘有病的时候,我可以请假照顾她。再说了,虽然我出去工作了,可是还是村里的人,还会为村里办事的。”陈正雷说。
见陈正雷很坚决,老村长终于同意了。可他心里还是舍不得让陈正雷走。
“每年的‘耍老虎’村里可还离不开你呀!你可得回来。”
“当然回来,我还是村里的人呀。”
就这样,陈正雷来到温县通用机械厂当了一名合同工,在木工房做木工,工资每月34元。
爱情也来到了陈正雷的生活中间,尽管那个年代把爱情看作是资产阶级的情调,革命青年要谈革命理想,怎能让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腐蚀革命青年?可是爱情仍然如挡不住的春潮,涌动在每个年轻人的胸间。
生活上的困顿、精神上的压抑,以及童年生活的不幸遭遇,造就了陈正雷内向、羞怯的性格。他平时少言寡语,少年时代,在大街上看见熟人,他往往是低着头走过去,连招呼都不敢打;娘让他到邻居家借东西,他也很踌躇,到人家也张不开口。
然而,1973年春节的“耍老虎”,让陈正雷找到了自信,也让人们认识了平时不显山露水的陈正雷。
“这个小伙子,别看平时蔫蔫的,还真有两下子!”
“这孩子,中!”
……
人们纷纷夸赞陈正雷。
也是在“耍老虎”的时候,特别是在高高的椅子山上做倒立等高难动作时,陈正雷彻底战胜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自卑、怯懦、羞怯,而变得自信起来。是啊,当一个人背负青天、俯视大地,把生死都置之度外的时候,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?当一个人面对着刀山火海,能够赴汤蹈火,勇往直前的时候,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困难不能战胜的呢?
自信,让青年陈正雷浑身充满了魅力——别看他个子不高,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,却武艺高强,还有不俗的文化素养,待人谦逊,不事张扬,知书达理,这怎么能不让老年人喜欢,年轻人佩服呢?
年轻人开始跟陈正雷学习太极拳了。在跟陈正雷学拳的年轻人中,有一对姐妹跟他的关系特别好。这对姐妹,姐姐文静、贤淑,总是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陈正雷,默默地模仿着他的动作;妹妹则活泼、泼辣,整天正雷哥长、正雷哥短地叫个不停,学拳时也是叽叽喳喳笑个不停。当陈正雷表演“耍老虎”,钻刀门、火门、席筒,在椅子山上做倒立时,姐妹俩总是站在第一排,妹妹的叫好声比谁的都高,姐姐则担忧、惊吓得脸色煞白。
那一年春天,村里的“耍老虎”队到邻村演出,陈正雷和一帮年轻人坐在拖拉机的拖斗里,跑完这村,到那村,整个正月都不闲着。那一对姐妹也整天跟着他们,到各村巡回演出,有时还要上场表演太极拳。春天的风大,寒冷刺骨,坐在飞驰的拖拉机上,寒风能把棉大衣打透。妹妹说我都快冷死了,不由分说就掀起陈正雷穿着的军大衣的衣襟,把头钻进去,靠在陈正雷的胸前。姐姐则很矜持地挨着陈正雷坐着。
陈正雷让年轻小伙子都靠前边坐,好给姑娘们挡挡风。他让姐姐也靠在他胸前:“靠近点,我给你挡挡风。”
姐妹俩,一个把头钻到陈正雷的胸怀里,一个紧靠着陈正雷的胸脯,陈正雷张开臂膀,紧抱着这一对姐妹,用自己的后背给她们遮挡着凛冽的寒风……拖拉机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着,耳旁是呼啸的风声,胸前涌动的是少女的发香;远处,黄河滩上的积雪开始消融了,杨柳树的梢头升腾起袅娜的春雾。
陈正雷年轻的心也是春潮澎湃,汹涌激荡。二十四五岁了,他还从没有这样接近过任何一位年轻的姑娘。像他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人,顶着个“黑五类”子女的帽子,出身好的姑娘躲避他还唯恐不及呢,有谁还敢接近他?家里两间破草房,还有一个疯癫的娘,屋里没有放米的缸——这样的困难家境,又有哪个姑娘愿意和他谈婚论嫁?在“耍老虎”之前,陈正雷一直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。
可是,现在,这一对姐妹如此信赖地依偎着陈正雷,这让他心里热乎乎的,他那颗青春激荡的心像小兔子一样,怦怦地跳个不停。刺骨的春风呼啸着,人们都蜷缩着,可是陈正雷的额头却渗出了热汗……
说心里话,这一对姐妹是那么美丽,心地纯洁、善良,从眼角眉梢都流露出对陈正雷的爱慕,一时间,陈正雷还真分辨不清是更喜欢姐姐,还是更喜欢妹妹。
初恋是美好的,也是稚嫩、脆弱的,她带给人的不仅仅是美好的回忆,更多的是淡淡的苦涩,尤其是那种没有开始,更谈不上结束的感情,留给人的就只有惆怅。陈正雷与这对姐妹最终也没能结成秦晋之好,原因是女孩的父母反对——不是因为陈正雷这个人不好,而是因为他的家庭出身。当姐姐含泪说出了自己父母的意思,表示以后不会再来学拳的时候,陈正雷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抽了一下,说不出是痛苦还是酸涩,一时之间,空空落落的。一段纯洁的感情,刚刚孕育,还没有萌芽,就遭遇了春寒的戕杀。对陈正雷来说,他早已习惯了生活中的种种挫折和不幸,年轻的心被磨出了厚厚的茧子,没有痛苦,有的只是空荡荡的惆怅,就像春风吹过空旷的黄河滩一样……
那一年,随着陈正雷“耍老虎”,成了方圆十里八村的名人,上门提亲的就多了起来。大多数是姑娘看了陈正雷表演的“耍老虎”,心生爱慕,托人说媒,可是,一到家里看了那贫寒的景象,心里就凉了半截;再一打听家庭出身,姑娘的父母就坚决地摇头反对。有的嫌陈正雷家里穷,有的嫌他的出身不好,有的嫌他有一个疯癫的娘。
邻村有个姑娘看上了陈正雷,可是父母反对,姑娘为了爱情就要和家里决裂。她当时在黄河滩上劳动,就托陈家沟的人给陈正雷捎话,说她不准备回家了,要住到陈正雷家里。这可把陈正雷吓了一跳:这可怎么成?我本来就戴着一个“黑五类”子女的帽子,如果再把名声搞坏,戴上个流氓“坏分子”的帽子,我还怎么做人呀!他赶紧对那人说:“你千万别让她来!千万!!”
那时,农村青年男女谈恋爱,虽然不是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但是,水再大也漫不过船去,即便是自由恋爱,也要找个媒人,还要征得父母的同意。这个女青年虽然勇敢、热烈,最后和陈正雷也是不了了之。
后来,有人还给陈正雷介绍了一位温县县城的姑娘。对陈正雷的人品、才华,姑娘很满意;对他的家庭出身,姑娘的父母也没有嫌弃。但是,姑娘说成亲后必须住到县城里,不能住在陈家沟。在县城里住,当然不能带着陈正雷的娘。这让陈正雷没法答应:我不能娶了媳妇扔了娘呀!
就这样,一年多的时间里,给陈正雷介绍的对象不下六七个,但都是有缘无分,难结良缘。
缘分,缘分,这两个给无数人带来苦恼的字眼,也同样苦恼着年轻的陈正雷。是呀,有时轰轰烈烈、海枯石烂、死去活来的爱情,未必能带来相守一生、风雨同舟的一生情缘,而平淡中见深情,贫贱中见真心,平凡如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爱情,却能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。
1974年,陈正雷终于结识了能与自己风雨同舟、相濡以沫的爱人路丽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