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、语录拳
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,随着“三年困难时期”的结束,全国的经济开始复苏,各项工作也开始步入正轨。在温县,太极拳也得到县里领导部门的重视。1962年,陈照丕参加了全国武术大会,在这次武林盛会上,他被授予“全国太极拳名家”称号。1964年,他当选为全国武术协会委员。陈照丕老人传授太极拳的心气更加高涨了。
为了促进太极拳运动的发展,使陈家沟这个古老的太极拳乡焕发生机,在县里的支持下,1964年,陈家沟太极拳体校正式成立。体校的校长由陈家沟的村长张蔚珍担任,陈照丕任教练。每天清晨和傍晚,村里的年轻人们都到体校打太极拳,拳乡开始重现当年的风采。
村长张蔚珍非常有远见,也少有偏见。他对陈照丕老人说,你挑选几个条件好的,重点培养,将来咱们陈家沟还要靠他们争光呢!他还说,我看陈小旺、陈正雷这两个孩子就不错,虽然出身不好,可是咱们的政策是重表现嘛!要重点培养。
这一年,15岁的陈正雷辍学回家,在生产队参加劳动。由于是个高小毕业生,在农村算是个文化人,他当了记工员,每天晚上收工后,协助生产队长给社员们记工分。
农村的劳动是艰苦的。陈家沟地处豫北,主产小麦、玉米、高粱、水稻等五谷杂粮,还产四大怀药,虽说历史上是个富庶之地,可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,生产力水平还是很低的,人们的生活非常困难。陈家沟紧靠黄河滩,黄河滩是数千亩的荒沙地。上个世纪50年代末,陈家沟就开始改造黄河滩,在后来的“农业学大寨”运动中,这种战天斗地,向“荒山、荒滩要粮”的劳动热潮达到了高潮。在天寒地冻的冬季,社员们一改以往的冬闲三个月的习惯,变冬闲为冬忙,积极开展开垦荒地、兴修农田水利的活动。当时的农村基本没有拖拉机等农业机械,人们都是一锹一镐地靠人力改造自然。社员们挥着镐头、铁锹,推着独轮车,挑着担子,顶着呼啸的北风,早出晚归地奋战在荒凉的黄河滩上。他们把长满荒草的黄沙地整平,铺上农家肥;到了春耕时节,再用耕牛拉着犁铧深翻土地,播上种子……经过两三年的春种秋收,过去的荒沙地,就渐渐变成一片沃土。
白天在黄河滩上“战天斗地”,夜晚,陈家沟的年轻人们就都聚集到太极拳体校,跟陈照丕老人学习太极拳。陈照丕老人教拳细致、耐心,总是循循善诱地给人们讲解。看到家乡的太极拳又开始兴旺,陈照丕老人异常兴奋,他又作诗道:
漫云七十古来稀,
余今八十兴不萎。
老骨跌岔能铺地,
二起双足满天飞。
炼身如铁为人民,
立志要学董存瑞。
老当益壮从何起,
朝夕锻炼偷天机。
世人不识太极妙,
变化无穷奇更奇。
或问此技当何用,
强身健体为人民。
博学多才、太极拳功夫纯厚的陈照丕老人像一块磁石,深深地吸引着陈小旺、陈正雷、王西安、朱天才、陈小兴等年轻人。在陈照丕老人的家里,老人经常和这些年轻人推手,让他们体会太极拳的玄妙之处。别看老人年近八旬,可是,这些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子到了他的手里,就像不会走路的孩子,跌跌撞撞地站不住脚。在双臂缠绕、螺旋走化、进退起落中,陈照丕老人神态自如,一边讲解,一边引化,有时一个肩靠,就把对方发放到椅子上;有时在走转中突然一个肘击,就把对手放到了床上。那劲别拿捏得恰到好处,被发放的人只感到身心一空,就飘了出去,落地后却毫发未伤。这种奇妙的太极拳功夫,把人们吸引得如醉如痴,乐此不疲。在当时物质生活相当匮乏,很多人还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下,太极拳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乐趣,成为陈家沟人的精神粮食。
在陈照丕的精心培育下,一群太极拳苗子成长起来了,陈正雷和比他年长五六岁的陈小旺、王西安、朱天才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。对这几个人,陈照丕不仅在技术上悉心指点,还经常给他们讲述太极、八卦理论,什么叫“爻”,什么叫“卦”,什么叫阴阳、五行……陈正雷从小就爱学习,爱记笔记,他经常把陈照丕老人讲述的东西记下来,包括老人常吟诵的诗歌。
正当陈家沟人的生活刚刚安定,太极拳活动逐渐复苏的时候,运动又来了。先是“四清”运动。由于陈照丕老人解放前在国民党政府的中央国术馆任过教,有人就怀疑他是否是国民党,有没有历史问题。审查了几个月,没有结果,不了了之。可是,从此,他就不能到温县教授太极拳了。紧接着,就是史无前例的“文化大革命”。那是一个黑白颠倒的年代,黑的被说成是白的,白的被说成是黑的,指鹿为马,人妖颠倒;那是一个毁灭传统文化、割裂民族血脉的年代,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瑰宝、民族精华,被批判为封建糟粕,黄钟毁弃,瓦釜雷鸣;那是一个践踏人的尊严、没有人性的年代,法律被践踏,生命遭戕杀,一切“牛鬼蛇神”不仅被打倒,还被踏上亿万之脚,邪曲害公,方正不容;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、荒谬的年代,到处是“红的海洋”,全国都在“山呼万岁”,早请示、晚汇报、忠字舞、语录歌、大串联、文攻武卫……
“文化大革命”的狂潮也席卷到了陈家沟。1966年,《河南日报》刊登了一篇文章,题目为《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揭开陈家沟的盖子》,文章说陈家沟搞家族制、搞宗派主义,是封建的堡垒。六七月间的一天,全公社的红卫兵集结起来,有二百多人,突然开赴陈家沟。他们臂戴红袖标,手里拿着镐头、铁锹、锤子、棍棒,高呼着:“革命无罪,造反有理!”“砸烂封资修!”“破四旧,立四新!”等口号,从东沟中翻了上来,直扑陈家沟北面的陈家祖坟。
陈家祖坟方圆有一百多亩,里面碑林耸立、古柏参天,一幅肃穆、幽深的景象。这里立着陈氏一世祖陈卜、九世陈王廷、十四世陈长兴等陈氏历代先祖的墓碑,通往祖坟的道路上立有石牌楼,巨大的花岗岩雕刻的神龟上驮着石碑,历尽百年的沧桑,无言地记录着陈氏家族的历史,也记录着中国太极拳文化的历史。
然而,红卫兵小将们却毫不留情地对这些珍贵的历史文物大肆打砸。他们推到石碑,拆毁牌楼,铲平坟墓……整整砸了两天,把原来肃穆庄严,历经几百年风雨的陈家碑林、祖坟,打砸得一片狼藉。
当红卫兵小将打砸陈家碑林,铲平陈家祖坟时,陈正雷和村里的社员们正在附近的地里干活。看到这种疯狂的举动,人们谁也不敢说话,更不敢制止。但是,看在眼里,痛在心上,每个人的心都在流血。当天晚上,趁红卫兵暂时退去,陈正雷、陈小旺等陈氏家族的人悄悄来到坟地,把陈卜、陈王廷等主要人物的石碑挖个坑埋了起来,再在上面掩盖上青草,让人不易察觉,这样才得以保护下来。其他的石碑,则被运走,或用来修桥,或用来铺路,或用来砌猪圈……有着几百年历史,蔚为壮观的陈家碑林就这样毁之一旦。
1968年,陈家祠堂也被拆毁了。当时,公社要建面粉厂,需要一些木料制造箩筐、笸箩,这些木料最好是干透的,制成的箩筐才不变形。于是,一些人就想到了陈家祠堂:“那里的房梁、廊柱都好几百年了,拆了制笸箩保准中。”公社革委会就一声令下:“拆!”可怜几百年的陈家祠堂,就这样被拆毁了,院子里的古松古柏也难逃厄运,都被伐倒,做了建筑材料。
祖坟被平、碑林被砸、家庙被拆,陈氏家族的许多人都心情郁闷,郁结成病。由于气愤,这一年,陈正雷的娘又疯了,整天到处跑,到处唱。
“我五哥,就是能,北京、南京都去过。我五哥,就是能,北京、南京都去过。”老太太就这样疯疯癫癫地唱着、跑着,在村中游荡。
陈照丕老人也“疯”了——他是为太极拳“疯”的。
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后,陈照丕老人的所谓“历史问题”又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挖出来整,地主分子再加上“国民党反革命分子”,他成了双料的“黑五类”。太极拳也不让教了,说这些都是“四旧”,教太极拳就是传播封建思想;整天“纠集这么多人在一起,是搞宗派”。老人几乎天天被拉出去批斗,头上带着高帽子,脖子上挂着黑牌子,游街示众。在公社的批斗大会上,造反派们给他“架飞机”。邻村一个造反派也练过太极拳,这时却当了批斗“牛鬼蛇神”的急先锋,他架着老人的胳膊狠命地向上抬,事后还得意洋洋地说:“陈照丕那么大的名气,我给他‘架飞机’,他照样动都不敢动。”
1967年春天的一个夜晚,被批斗了一天的陈照丕老人磕磕绊绊地走回了陈家沟。春风还是那么的温暖,花香还是那么的醉人,湛蓝的夜空中的明月还是那么的洁白、明亮,乡村的夜晚还是那样的迷离美妙,可是,这世道为什么变成了这样?这人为什么变成了这样?他们都疯了?我到底犯了什么罪?我得罪了谁?我教太极拳是犯了天条了?我在中央国术馆当过教授,可是四八年就参加革命了呀……
陈照丕老人就这么想着,苦思苦想着,却怎么也想不明白。年近八旬,遭遇的世事不可谓不多,可是也想不明白这世道咋成这样了,这人咋成这样了。行将就木之人,却遭如此奇耻大辱!教人如何忍受得了?老人一时想不开,就走到村中一口水井旁,跳了下去……
天明时,被人发现打捞上来,陈照丕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。幸亏这年天旱,井水浅,老人才保住了一条命。但是,脚却被扎伤了。
在陈正雷、陈小旺、王西安等徒弟的精心照料下,经过半年多的调养、休息,陈照丕老人的身体渐渐康复了。在休养期间,老人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:人生嘛,就如太极拳,直着过不去就转,太极拳千变万化只在一转,学会转化,才能变通,拳论中说“随曲就伸,人刚我柔”,我真是老糊涂了,怎么就不能活学活用?
那时,全国都在学习“老三篇”,都在唱“语录歌”,背诵毛主席诗词,陈照丕老人就编了“语录拳”、“诗词拳”,走到哪儿就唱到哪儿,走到哪儿就打到哪儿。
“钟山风雨——起——苍黄——”老人一边唱着,一边做了一个太极起势。
“百万雄师——过——大江——”老人接着做了一个金刚捣堆,咚的一个震脚,震得地面发颤。
“我打的这是诗词拳、语录拳,不是太极拳。”老人逢人就说,逢人就这么比画。既然是毛主席的语录拳、毛主席的诗词拳,谁敢反对?造反派们谁也不敢反对老人打拳了。村里人见陈照丕这个样子,都说: “这个老头子,整天疯疯癫癫的,是不是疯了。”
陈照丕老人却吟出一段顺口溜:
说我疯来我就疯,
说我癫来我就癫。
为啥做这疯癫事,
决心培养人接班。
到陈照丕老人家里学拳的人越来越少了,根红苗正的年轻人怕沾染上“封资修”的流毒,许多人都不敢来了;对太极拳实在着迷的人,也是偷偷地潜入老人家里,偷偷地学习,再偷偷地溜出去,那架势真像特务在搞地下活动。
一个冬天的夜晚,老人又像往常一样,让老伴儿备好茶水,自己披衣坐在床上,等着几个得意弟子的到来。直到夜深人静,却仍然不见一个徒弟的踪影,就连每次必到的陈正雷也没有来。等着等着,老人不由得睡着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老人打了个冷战,被冻醒了。睁开眼一看,仍然是自己独自一人和孤灯相伴,炉子上的水壶在吱吱的冒着热气。老人不由得苦笑了。
他下了床,在院子里练了一趟拳,又练了一趟剑,直练到周身热汗淋淋。上床躺下后,老人仍然没有睡意,不由得吟出一首诗来:
大梦谁先觉?
武场人独眠。
谯楼三鼓响,
挥剑斩寒光。
汗流如春雨,
冬天变伏天。
猜透太极妙,
赛过活神仙。
第二天一大早,陈正雷来到老人家。昨天他的娘又犯病了,所以没有来伯父这里学拳。
见到陈正雷,陈照丕老人说:“我昨天等了你们半宿,都睡着了。醒来后,就打了趟拳暖暖身子。后来睡不着觉,就作了首诗。”
“啥诗?”
陈照丕就念给陈正雷听。
听着老人念诗,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消瘦的脸、满头的白发,陈正雷感到非常惭愧。后来,他找到陈小旺等师兄,说五伯父对我们寄予的希望很大,我们不能辜负他老人家呀!从此,陈正雷、陈小旺等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再也无所顾忌,每天都到陈照丕老人家里学拳。看到这些年轻人这么爱好太极拳,老人很感动,说:“你们都不怕,我这么大年纪了,还有啥可怕的?”
在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那三年里,陈家沟的人练拳被禁止,陈照丕被批斗,可是,“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”,太极拳这块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,在这些把太极拳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的人的手中,偷偷地传承着。公开场合不能练,夜深人静时,他们就到黄河滩上一个人悄悄地练。脚踩着满地的黄沙,耳听着黄河的涛声,感受着黄河母亲博大、温暖的胸怀,沉浸在太极拳的深邃的意境中……也许,在这样的环境中,才更能体会出太极拳天人合一的妙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