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 隐居陈家沟 潜心创太极
李际遇兵败之后,陈王廷整日价长吁短叹,闷闷不乐,终于郁结成病,饮食递减,人也渐渐消瘦下来。但他不请医生,不用药石,自己翻看《太上黄庭内景经》和《太上黄庭外景经》,用道家养生修炼之法,自行调养,不意调养了一段时间,竟连路也走不动了。家人慌了,忙请附近赵堡镇老中医郭善前来诊治。老先生把脉有时,忽道:“陈兄,你这病老朽看不了。”
一听此话,家人更慌了。这郭老先生出身中医世家,善调阴阳,名闻怀府八县,他都治不了了,该如何是好呢?见大家焦急,老先生反倒笑了:“诸位不必担心,王廷兄害的是心病,心病还须心药治,老朽猜的不错的话,只怕陈兄为玉带山之事想不开哩。”
一语破的。众人面面相觑,都道:“郭老先生真是神医。”
老先生与王廷原本熟识,互为敬重,瞟见王廷床头放的《黄庭经》,遂笑道:“陈兄也看这书?”王廷长叹一声:“病中无事,闲翻罢了。”老先生笑道:“《黄庭经》也罢,《易经》也罢,无非讲阴阳平衡四字。天地阴阳不调,则有灾现;人体阴阳不平,则有病生。古人云:‘乾坤者,阴阳之本始,万物之祖宗’。阴阳无处不在,人生包涵其中,顺境为阳,逆境为阴,谁人能一直处顺境?谁人又会一生在逆境?处顺不骄横,处逆不丧志,大丈夫之谓也!陈兄,政治也是阴阳呵,明廷失治,才有民反。李际遇败了,李自成起了。明亡已成定数,时候迟早而已。......老朽所说,陈兄以为然否?”王廷心中一动,道:“多谢老先生点化,王廷领教了。”自此,王廷的病情日渐好转。
不久,李自成挥师北上,很快攻克了北京城,崇祯皇帝吊死煤山,明朝灭亡。王廷得知喜讯,又是双泪长流,哽咽道:“李大哥,您地下有知,当今含笑九泉了......。”心中高兴,那病不觉又好了几分,不到一个月,也就完全好了。
世事难料。期盼李自成开新朝,施善政,不想吴三桂冲天一怒为红颜,引清兵入关,李自成节节败退,清兵铁蹄踏了进来。
陈王廷意冷心灰,遂“苟全性命于乱世,不求闻达于诸候”。蛰伏在陈家沟,忙时耕田,闲时练拳授徒,不问世事。他一生醉心于武学,日常间挖掘整理民间各门各派拳械,较其异同,考其疏密,以此为乐.有时兴致上来,也不带人,独自外出游历,“陶情于渔水,盘桓乎山川。”
这一天,陈王廷来到河洛交汇处。这里是中华文明的源头——河洛文化的发祥地域,传说,黄河里曾经跃出一匹龙马,背上驮一幅图画,这就是《河图》;洛河里曾经显现一只神龟,背甲上有赤纹绿字,这就是《洛书》。《易经》曰:“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。”先哲们依“河图洛书”所示,仰观天象,俯察地理,演八卦,推阴阳,定五行,穷天道物理,开创了中华文明。
神都山矗立在河洛交汇处,此山为邙山之首。传说女娲在此捏土造人,伏羲在此设坛祭天,尧舜在此举行禅让。王廷登上山顶,放眼望去:洛河从西南而来,挤过邙山豁口,硬生生插入黄河,二水相触,激起一个巨大的漩涡,那漩涡翻卷着,又形成两股壮观的回流,黄河浊,洛河清,清浊分明,当地俗称阴阳水,看上去,恰恰就是一个太极图。据说,古人因此有悟,画出了那个意蕴无穷的标志太极的阴阳图形。
也许翻卷的浪花触动了王廷的心潮,看着看着,他流泪了,热泪盈眶......
陈王廷心潮难平呐!他一身武功,满腹经纶,惜乎生不逢时,报国无门,郁郁不得志,忽忽焉年过“天命”,老之将至。而 今天下属异族所有,身为人奴,脑后拖辫,岂不痛哉!......
陈王廷心有不甘呐!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,当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古人云:“把意念沉潜得下,何理不可得:把志气奋发得起,何事不可做。”须做一件事情出来,方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,对自己有一个交代。
陈王廷决意创拳遗世。
他有志于此久矣。闯荡江湖几十年,他见识的武功多了,尤其,他长期研究各门各派武术,颇有心得,更何况,他的拳法,早已不是家传长拳,早已揉进了其他拳种精华。他想在此基础上,创编出一套新的拳法,并且,这套新拳应该:一、可以技击博杀。二、可以强身健体。三、老少咸宜,妇孺能练。可是,好长时间了,他胸中涌动,却无从着手,他找不到一个切入点,换句话说,他找不到一个统帅全套新拳的理论。理不明,事不行。郭老先生说的阴阳,他时时品味,似有所悟,然而,终究是一个懵懂。
眼前的太极图,使他豁然开朗:太极本无极。无极之境是静止的,意理行而生太极,太极动则生阳,动极而静,静则生阴。阴阳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,进而推及万事万物。
太极之理正可以作为拳理啊!
回到家来,王廷杜门谢客,足不出户,整日苦思冥想,有时坐在桌前写上几笔,有时又站起身来比比划划,夜里常常面对孤灯,一坐就是大半夜。如此情形,至于三个月之久了。妻子劝他注意身子,说轻了,不理,说重了,没由来发火:“话多,没人当你是哑巴!”妻子心想:“成天发呆,莫不是又病了?”
似乎真的病了。没几天,王廷派徒弟去赵堡镇请郭老先生,吩咐一定要请来。交待妻子:准备酒菜。
郭老先生也以为王廷病了,忙忙赶了来。早见陈王廷在大门口迎候,气色润泽,不像有病的样子。王廷将老先生扶入室内,亲自把盏敬酒。老先生一肚子纳闷,不知王廷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。
酒过三巡,菜上五道,王廷道:“我欲拜老先生为师,学习医道,不知老先生是否收俺这个徒弟?”
“哈哈哈......”郭老先生仰面大笑,“怎么?陈兄也想悬壶济世?要抢我的饭碗不成!”
王廷笑道:“不作良相,便作良医。老先生妙手仙丹,解百姓疾苦,王廷好生眼热哩。”
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。郭老先生干下一杯,道:“莫非医学之理,于你研究武功有用?”
“老先生慧眼。”王廷给老先生斟了酒,说道:“王廷不才,奔波半生,一事无成,如今忽作非非之想,意欲另辟蹊径,采诸家之长,汇医理、技击于一体,另编一套老幼皆宜的拳术,使练者既能疏通经络,平衡阴阳,调和气血,强健体魄,又能用于技击自卫。若能成功,与老先生治病救人,实乃殊路同归。但王廷于医理一道,只是粗通其理,精要之处,却不甚了了,因此求教于先生。”
郭老先生一听之下,大加鼓励:“陈兄壮心,令老朽也长了几分精神,如能创出这样一套拳术,在武林独树一帜,造福百姓,陈兄功莫大焉。”
王廷道:“事属渺茫,成与不成,尚在两可之间,王廷当尽力为之。”
郭老先生道:“精诚所至,金石可镂。陈兄有志如斯,老朽虽然技微艺末,敢不尽绵薄之力?”
“如此说来,老先生同意了。”王廷当下推金山,倒玉柱,跪拜下去,“师父在上,受弟子一拜。”
郭老先生慌忙将王廷拉起,连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。”
从此,王廷即跟郭老先生学习医理,钻研《灵枢》、《素问》、《黄帝内经》等医书和《黄庭经》、《周易》等书,按照人体结构,经络走向,血脉循环,穴位分布等生理特征,采纳各种武术流派的精华,着重吸收了明末名将戚继光《拳经》中的部分招式,据古人“气血瘀阻,病由之生,气血通则病自愈”的医学论述和“以柔克刚,静以制动”的道理,结合自己习武心得,辨虚实,定阴阳,编起一套与众不同的拳法来。
陈王廷遗下的长短句《述怀》,最能代表他当时的心境。
“叹当年,披坚执锐,扫荡群氛,几次颠险。蒙恩赐,枉徒然。到而今年老残喘,只落得《黄庭》一卷随身伴。闷来时造拳,忙来时耕田。趁余闲,教下些弟子儿孙,成龙成虎任方便。欠官粮早完,要私债即还。骄谄无用,忍让为先,人人道我憨,人人道我颠。常洗耳,不弹冠,笑煞那万户诸候,兢兢业业不如俺。心中常舒泰,名利总不贪,参透机关,识破邯郸。陶情于渔水,盘桓乎山川。兴也无干,废也无干。若得个世境安康,恬淡如常,不忮不求,听其自然。哪管他世态炎凉,权衡相参。成也无关,败也无关。不是神仙,谁是神仙?”
花开花落,春秋几度。陈王廷创编的新拳成了。这套拳据太极之理,由无极而太极,由无相生有相,由静而生动,每个招势都分阴、阳变化,动作多呈弧形,作圆周或半圆周运动,演练起来以意引气,以气摧形,阴阳分明,开合有致,刚柔相济,蓄发相变,快慢相间,浑然一体,寓无限太极天机于拳路变化之中。外人看来,如同阳春三月踏青郊游,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处处重柳娇花,层层山明水秀,令人触目兴怀,心旷神怡,有尽三百里嘉陵山水不足与之比之景。
因为陈王廷所创拳路是以太极阴阳图为本,并在多方面具备太极阴阳图之性与形,所以,他给新拳取名为“太极拳”。
一天,陈家沟来了一个要饭花子,口口声声要找陈王廷。几个年轻人以为他来比武,便拿他开心,双方先是斗嘴,后来就打起来了,谁知那要饭花子武功高强,三拳两脚就把他们都打趴下了。王廷听说,忙出门察看,远远便见一个彪形大汉,兀自挥着拳头,追着人打。那汉子虽然衣衫破烂,身手却是利落,看来武功根底不浅。仔细一看,原来不是别人,正是玉带山上自己的结拜兄弟蒋发,不禁惊叫一声,几步上前,问道:“贤弟,你还认得我吗?”
蒋发见了陈王廷,丢下众人,咕咚一声跪倒在地,痛哭失声:“二哥,你让我想得好苦啊!李大哥他,他......”王廷赶忙把他拉到家里,一边叫家人给蒋发找替换衣服,一边催叫做饭。
原来,蒋发冲出官兵包围后,和兄弟们跑散了。听说李际遇受伤被俘,押在登封县城大牢里,便趁夜前去搭救,不料被官兵发觉,身上中了一箭,幸亏他腿快,穿房越脊,逃了性命。义军兵败,他也是万念俱灰,便潜回汝州老家,伺奉老母。现在老母亡故,他孤身一人,便来投靠陈王廷。蒋发道:“二哥,还是后山呀!混进义军的官兵,先把后山的五十个弟兄杀死,大批官兵从后山摸上来了......”王廷又是唏嘘不已。
蒋发落脚陈家沟,陈王廷显得十分高兴。他对蒋发说:“为兄寂寞多年,目下编了一套新拳,你来得正好,帮为兄校正校正。”
蒋发一听,急着要看,王廷被缠不过,便缓缓起势,在院中演示起来。蒋发看时,见他比划的招式十分奇特,从未见过,却又似乎眼熟。说是武术吧,没有一点刚武之气,只觉得软绵绵象老太婆纺花,慢悠悠似水中摸鱼。说不是武术吧,中间也时不时出现蹿奔蹦跑、闪展腾挪的路数。蒋发十分不以为然,心说:“这算什么武术?”王廷收势,他快人快语,出口就是:“好看极了,扭秧歌一般,只怕不中用。”王廷笑道:“何以见得?”
蒋发道:“手脚软跟面条似的,能打人?”
王廷笑眯眯看定蒋发:“想不想试试?”
蒋发巴不得这一声呢。一上手就拳掌并施,运步如飞,施展平生本事,直使周围数丈之内,均在他的拳影掌风茏罩之下。然而,令他惊异的是,自己尽管出招狠辣,但我以刚去,彼以柔应,一个个凌厉的攻势都被陈王廷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去。他偷偷打量,只见王廷面带微笑,犹如闲庭信步,身法忽缓忽急,忽左忽右,乍进又退,招式快中有慢,慢中有快,柔中有刚,刚中有柔,虚虚实实,变化莫测,有时看他出招笨拙,但拙中藏巧,有时看他前一招轻若飘叶,后一招却重如泰山,急奔而至。而每一个招法,都象含劲未吐,举手投足之间,都使人感到有一种极大的力量蕴藏在内。
王廷呢,正欲检验新拳,应着蒋发的进招,随机而动,揣摸拳法,并不出击。蒋发性急,久攻不下,心中气恼:“这软不拉叽的鸟拳,竟然如此难弄。”一时性起,抢步直取王廷。拳刚近身,如触棉絮,急待抽手止步,已是来不及了,王廷早欺身而进,右手在他胸前轻轻一点,“四两拨千斤”!刹那间,蒋发那长大的身躯,便如一片树叶一般骤然飘起,蒋发自知不救,非要跌个嘴啃泥不可,不想王廷顺手一带,又将他给抓了回来,站在地下。
蒋发惊出一身冷汗,楞怔半天,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放出去的。王廷笑道:“如何?”“好拳好拳,二哥,这拳软似棉,咋个又硬如铁呢?”
“至柔者至坚。极柔软,然后能得极坚刚也。”
“今后俺不叫二哥了,只叫师父。”蒋发纳头便拜。
王廷一把拉起,正色道:“你我生死兄弟,岂有此理。”
“不想教俺不是?”蒋发重又跪下,“不答应,俺就不起来。”
王廷拿他没法,只得道:“为兄教你就是了。”从此,蒋发跟王廷学起了太极拳,武功大进。一天,王廷与蒋发正在地里干活儿,突然一只兔子从面前蹿过。王廷有意试试蒋发,惋惜道:“咦!好一块肉,可惜没带弓箭,白白叫跑了。”蒋发道:“这有何难,看我去把它捉来下酒。”放开脚步,疾如狂风般卷了过去,没出一畛地,就提了兔子回来,手指一切,将兔腿弄折,顺手扔在地下。王廷哈哈大笑:“果然是赛戴宗,贤弟威风不减当年啊!”两人说着话,不防一只老鹰俯冲下来,抓起兔子就走,王廷更不怠慢,一个旱地拔葱,平空纵起一丈多高,把兔子夺了过来。蒋发大叫:“哥哥好轻功!”地里的百姓,见两人各显超人的本事,无不拍手叫好。
陈王廷与蒋发论武谈艺,忙时种田,闲时教弟子儿孙练习太极拳,日子倒也怡然自得。
来访王廷的人不时还有,但他没有露出过太极拳。王廷意思:此拳初创,尚待完善,不宜示人。因此只在族内传授。
一个青年后生,在村中转了几圈,发现有人演练一种神奇的拳术,这拳手足运行,身形变换,高低抑扬,舒展大方,犹如轻歌曼舞,气象万千。大为疑惑。欲走近细看,人家却不演了,疑心更重,思想却是与蒋发初见时一样,这叫什么拳术?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,软乎乎的能够用于格斗吗?
后生离去之后,王廷家丢了一头牛。这头牛膘肥体壮,少说也有几百斤重,平时干活,独犁独耙,走得飞快,全家人很是喜爱。
那是五更天,家人起来给牛添草,发现牛不见了。可是前后门上得如铁桶一般,牛不可能跑出去。赶忙叫起了王廷和蒋发,说牛被人偷走了。
蒋发诧异道:“何方毛贼?竟敢来偷我二哥家的牛!”说话间,两人来到牛棚,此时天光大亮,但见 牛槽旁的墙上贴着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四句诗:
家住山东木门寨,慕名访友来借牛。
无胆来者是小人,有胆来者是朋友。
这分明是请柬了。但牛是如何被偷走的呢?王廷将牲口棚内外仔细察看一遍,心下寻思:“前后门上着,难道此人能挟牛蹿房过脊不成!”他顺手将喂牛的石槽夹在腋下,身子一纵上了房,然后跳下来,将石槽放回原处,摇了摇头:“牛是活物,那么庞大,如何挟携?毕竟和牲口槽不同,房上又没有丝毫痕迹......。啊,偷牛人定是先越房入内,开门,牵牛,而后又越房进来上门。如此往返,家中竟无人听到动静,这人的轻功,可算是上乘的了。”
蒋发可不管牛是如何被偷走的,只管乱叫“糠能吃菜能吃气不能吃。偷牛,还留纸条儿,这不是明着欺负人哩!”
王廷不动声色。回到房里,来回踱步,自言自语:“山东木门寨?没听说过。莫非当年走镖山东,与谁结下过结,前来寻仇?又似不象,纸上明明写‘慕名访友’,并无恶意在内.....
大约是江湖朋友玩的把戏,借机相邀。麦已种罢,家活不忙,不妨走它一遭......。
“还迟疑个啥哩?去!”蒋发早急了,“咱可不能落个小人之名。去会会他,是朋友咱交了,是恶霸咱除了,不就完了?”
“我正寻思不叫你去哩。”王廷道,“你这莽撞脾气,保不准会惹出事儿来。”
“二哥,不,师父,你是二关公,俺就是二周仓呀,你去哪儿,咋能拉下俺哩!”蒋发急得抓耳挠腮。
王迁禁不住一点他的脑门:“江山易改,秉性难移,你呀一!”
蒋发不待话音落地,早飞身而去,准备东西去了。
第二天一早出发。蒋发坚持步行,王廷也就随他。二人一人骑马,一人徒步,直奔山东。